【明報專訊】電影《歲月神偷》裏,羅記皮鞋在十號風球下被吹得支離震顫,導演拍下羅生和羅太勉力拉緊屋頂一幕時,若然後退十餘步,鏡頭一轉,就會拍到一個與任何時代都格格不入的空間。
位於永利街頭,城皇街樓梯中段,有一塊被鐵絲網圍起的四十四平方米空地。
那裏雜草叢生,不僅沒被鏡頭攝下,街坊平時走過也不會多看一眼。
荒廢了二十多年,地區組織「卅間之友」近日向地政總署入紙申請短期租用,希望打造一個「社區客廳」。
日本「社區客廳」 黑暗中的曙光
「社區客廳」近年在不同國家愈漸多見。文化人類學學者Anne Allison在Ordinary Refugees: Social Precarity and Soul in 21st Century一文中,寫出對二十一世紀日本社會變化的觀察——就業狀態不穩定,年輕人長期以兼職和短期合約模式工作,不夠錢置業讓人趨向遲婚或不婚,更引伸至對存在的疑惑。Anne八年前到日本實地考察,參觀一間位於新潟近郊的社區客廳「Uchi no jika」。它的網站首頁直接道出社會的轉變和日本人孤獨的狀態,明言社區客廳要為黑暗帶來曙光。
Uchi no jika每天早上九時至下午三時開放,入場費三百日圓,吃午飯要多付三百日圓。Anne造訪當天,「客廳」有十八人,中年和老年人佔多數,當中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。她與一名七十歲的老伯聊天,得知他數年前遭遇意外後失去工作能力,自此感覺被遺棄。他坦言社區客廳讓他重生,讓他找到可以做的事情——每天帶來新鮮的豆腐,而這件小事得到了其他人的肯定。Anne後來參加了客廳每月一度的晚間派對,看見這位老人穿上一件昔日工作時穿著的藍色外套,興高采烈地談起售賣清酒的驕傲過去。她認為如此一個向所有人開放的空間,讓人與人之間每天的陪伴變得可能,也讓人在相處中自我肯定。
毋須建立確切關係
她此行參觀了日本數間社區客廳,發現部分會列出「守則」,比如「My Space」就將一些注意事項張貼牆上,包括:「當有人走進,不要說:『這是誰?』」、「這裏不會分辨關懷與被關懷的人」、「不要談論缺席的人」和「這裏沒有固定活動表,盡情在這裏花耗時間」。她從考察中體會到,比起建立確切的關係,有時候更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聯繫。
躲過戰火 避過重建的荒地
既然是社區的客廳,除了透過人際聯繫鞏固社群的凝聚力,也需要實際考慮如何對應社區的需要。卅間之友申請在城皇街一塊閒置空地建設社區客廳。不同於日本新潟,理解社區需要,要先從該區的歷史說起。中環的「卅間」不是官方地名,所指的是中環半山士丹頓街、必列者士街、永利街、城皇街、華賢坊一帶。有說十九世紀,一個富商一口氣在該帶興建三十棟唐樓,街坊間為方便指稱,因而得名。多年來三十棟樓房悉數轉售,業權分散,在二戰時期更遭遇戰火摧毁。
卅間在不同年代背景下,經常都落入政府的「重建」視野。「卅間之友」成員羅雅寧(Katty)指, 翻查資料發現,政府戰後本想收購建設模範屋邨,但礙於財政緊拙,只好放棄,後來馬敘朝、何甘棠等華人領袖組成「卅間復興委員會」,牽頭復修。到了數十年後的一九九七年,市區重建局前身「土地發展公司」落實將該帶劃為H19重建區,擾攘至二○○七年始正式展開收購行動,但過程不甚順利,許多業主不願出售。Katty說:「拆了咪又係起牙籤樓,起到三四十層,然後整條永利街就成為豪宅的會所和泳池。這樣的市區重建是什麼?是在破壞原來的社區。」在關注組的積極爭取和區議員的反對聲下,政府於二○一一年決定將永利街和必列啫士街街市剔出重建範圍,三個月前,市建局更確認將整個項目正式擱置。
經年紛擾間,一塊四十四平方米空地奇蹟般地遺世獨立。Katty從街坊提供的剪報得知,那裏有一棟戰前唐樓,「一直好好保存,直到一九九二年變成了危樓」。剪報提及當年政府疏散居民,當時是社工的鄭麗琼議員還幫忙安置居民。「居民搬走了,樓也拆了。後來那塊地不知為何就一直列為官地了,可能找不到業主,也可能被政府買下。」多年來避過重建的壓土機,這塊空地卻一直被鐵絲網圍起,「想進去除草也沒辦法,連這種參與也不容許」。這塊見證卅間演變的空地,就是他們設置社區客廳的選址。「這裏很特別,本來重建要統統被拆掉,它是漏網之魚,冥冥中,好像命不該絕」。
獨特社區個性 吸引外來者
鄰近日漸仕紳化的蘇豪區,卅間始終保留舊式唐樓建築,很多老住戶因重建收購獲賠償後遷走,「不過還有一些人始終留下,你看後面!」我與Katty身處一座開設在唐樓地舖的咖啡店,回頭遠望,橫巷髮型店樓上的陽台,一個赤膊的老伯在抽煙。「這區不是新式的豪宅區,很有個性,吸引了一些人搬進來。」她向我打了個眼色,說這家咖啡店的老闆是一對孿生兄弟,一人住咖啡店上面的單位,一人住在對面。我們把咖啡喝光後,到附近一帶走走,經過對面髮型屋的門前,法籍老闆Rudy走出來打招呼。他在香港生活二十二年,喜歡這區的寧靜,剛把髮型屋從雲咸街搬過來,而拾級而上的地形讓他想起親切的法國蒙馬特。
Katty說,這區有老住戶,也增添了不少新血,「是一個Mix」。街市活化後將成為新聞博物館,而重建項目擱置前,完成收購的部分,有團體租用作為社區房屋,讓單親和夾心低收入家庭租住,社群組合多元。
就地取材 打造靈活空間
在社區客廳計劃書中,這小小的空間不會大興土木,將保留露天狀態,「會做基本paving(鋪地),駁水,駁電。會放一些桌椅,方便移動的。我們不需要複雜的設施,反而更需要一個靈活的空間」。卅間之友收集居民意見,與團體「非常香港」的平台「非常協作」 專業團隊討論後,最終遞交申請,希望打造一個二十四小時開放的空間。
過往街坊曾於樓梯間舉辦電影會、盆菜宴,靠相熟的店舖借電才可成事。他們也曾將該區的舊照片、導賞團的寫生作品張貼於空地的圍板上,卻遭清潔工撕走,更被髹上「不准標貼」的告示,Katty大嘆無奈,希望有了社區客廳,街坊閒時可以進去坐坐聊聊,種種花,也能舉辦介紹卅間歷史的展覽、漂書會和舊物交換日,她打趣說:「導賞團走了一天,也歡迎來我們的客廳坐坐」。
連結過去與現在
我們沿城皇街走,Katty一邊介紹,說最近才知道街道名字的由來——很多人都知道PMQ前身是荷李活道已婚警察宿舍,但鮮人知曉它的原址是一座城隍廟,廟宇後來被清拆興建中央書院。昔日的光景無法從實地考證得知,Katty認為沒有留存歷史,是活化項目忽略的一環。卅間之友打算在接手空地後,第一時間到現場尋寶,查看地上有什麼遺留下來,「說不定有戰前唐樓的階磚,甚至有拆除時留下來的器物,我們想去document它們」。呈交給地政總署的圖則中,他們預留了位置將這些舊日遺物融入設計,比如將舊階磚與新的地板併合,「我們希望大家可以從這個空間閱讀到這裏的過去」。
租用閒置用地 困難重重
卅間之友申請設置「社區客廳」的空地,是地政總署開放給民間團體短期租用的閒置用地之一。申請過程中,團隊曾向本土研究社請教。全港雖有八百多處「可申請作綠化或政府/機構/社區的空置政府用地」,本土研究社成員楊夏至指,資料幾年前仍以紙本形式記錄,存放在分區地政處,不便翻閱,他們收集資料後逐一整理,製成網上版的列表和地圖。雖然地政總署終在去年將資料數碼化,他認為審批過程仍有許多不透明的地方。
審批準則模糊
楊夏至指,申請表上「政策支持」一欄雖非必填項目,但根據經驗卻是審批最關鍵的考慮,然而團體租地前要先游說政策局,非常困難。而且審批準則亦相當模糊,計分方式亦沒向公眾公開。將軍澳伊斯蘭會七年前曾申請租用彩明街一幅空地作辦公室,最終地政總署回覆,因欠缺政策支持拒絕申請。另一方面,路向四肢傷殘人士協會與環保團體合作,三年前申請租用同一幅地,獲得勞工及福利局支持,但局方後來回覆指出,地政總署收到其他機構申請,要按先後次序處理,卻沒告知有多少機構排在他們之先。「 一個先入紙,沒有政策支持,一個後入紙,有政策支持,兩方有不同處境,但最後都失敗」。
他批評審批指引欠缺清晰的競爭機制,本土研究社曾向社聯推薦一幅旺角豉油街空地建設過渡性房屋,數月間發現該幅土地於列表中消失,地政總署回覆指有團體已就同一幅地遞交申請,「但當時其實未批,在列表上已再看不見,就算想競爭,也根本不知道有這個選擇」。
忽略社區需要
楊夏至質疑,申請雖然接納社區或綠化用途,但定義含糊,「獲批的申請中,大部分都是社區苗圃,或者用作非牟利機構辦公室」。他認為社區用途有不同面向,但某些便利居民的實際用途卻往往難以獲得政策支持,比如晾曬衣服,「民政署會不會支持你晾衣服?很多實際社區需要在目前的制度上做不到」。
如何釐定合適用途
全港各區都有很多閒置土地,部分劃定為特定用途,比如短期租出作為停車場。「理念可能是藉此賺賺租金,但當那幅地貼近民居,做苗圃可能更為合宜。」他指現時不存在各種用途之間公平爭取的制度,「地政總署基本上一槌定音」。如此的處理,往往忽略社區真正的需要。